只剩下一个人

废稿一篇

我的储物室里有一辆自行车。

事实上,我的门廊里还有另一辆自行车,它才是我常骑的那一辆。很多时候下班后身体还不算太疲累,即便精神有些微透支,我也会想骑车在附近转悠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骑车的路线不复杂,出了小区之后向左转骑过两个街区再向左转一个弯,等骑到没有自行车道的地方再原路返回来。即便是算上带着自行车上下楼的时间,来回一趟也就二十来分钟。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以走路来放松,但终究是没有骑车来得合适。首先是用相同的时间去走路,实在是去不了多远的地方——同样是二十来分钟的预算,沿着相同的路线走路不过只能走到第二个左转之前。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但第二个左转后有我喜欢的大草坪,若是看不到那一片绿色总觉得有些可惜。另一个问题是走路就免不了被搭讪,一路上有不少街边的店铺,我也是喜欢这片街区的市井气才选择在这里住下,但等到精力几乎耗尽的下班后,要去应付这些招呼显得有些麻烦。不应答显得不太礼貌,但各个都要应的话又太费心神,再加上偶尔还会遇上眼熟的邻居被问两句近况,消耗的能量比能从这项活动中汲取的能量还要更多。最后终究还是选择了自行车,甚至还一并买上了头盔和护具,不过后两者在新鲜劲过去之后就一直被丢在储物间了。

几周前,我每次骑车出门都要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先是挪开稍大一点的那辆自行车,然后把属于我的那辆自行车扛到家门口,然后到宽敞一点的公共走廊里才踢起刹车推到电梯间下楼。等到回家的时候,得先把自己的自行车停下,然后再把那一辆稍大的车搬回去,才不至于觉得挡到路。门廊的空间实在是不够大,放两辆自行车显得有点拥挤,不过每日在门廊处呆的时间也并不久,算不上太碍事。直到差不多两周前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把那辆不属于我的车挪进了储物室,这下每天下班后浪费体力的事情又少了一小桩。

被留在储物间里的自行车属于我的男友,或者应该说是前男友。虽然事实上没有说过分手,但我想男女朋友间应该不至于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又拉黑对方,因此我猜想这是一种现代人体面的告别方式。

体面归体面,留下的麻烦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少。真是想要离开得体面的话,我觉得他应当再付我清理费和搬家费才是。前男友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个24寸的行李箱,甚至不是家里最好的那一个。我在他收拾行李的那天曾问他要不要带上那个全金属旅行箱,那个我们为毕业旅游买的好箱子,毕竟他也难得为工作出差一次。可我记得他当时只是摇了摇头,说反正也不带什么值钱东西出去,然后就拿出了一个他自己的旧行李箱,塞满了很多种不同的衣服裤子鞋子。我看他塞的衣服的量,疑惑地问他出差是几天时间。他那时好像是顿了顿,才说也就三天。我又对他说三天不需要这么多衣服吧,他说有备无患,我也便没有能再多说些什么,让他一个人继续收拾行李,自己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实话说,我甚至记不起那一天我做了什么,大概只是随便看了看书而已。情侣在一起久了总是会这样,不再时时刻刻黏腻着,对对方的日常生活越来越习惯,也养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交流全靠默契。他没有让我送他离开,所以我甚至记不起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睡前还是醒来后,也就更想不起最后一面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在他出差的前两天里,我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一条也没有,但我也遵循着默契的无视了这种不自然。直到第三天发消息问他怎么回家,我才被迫对着微信上红色的惊叹号发愣。问题本就是多余的,出发时没有需要被送的人,回来时自然没有要去接的理由,可是多余不代表可以被随意地直接扔进垃圾桶。那时候我脑子大概有点懵,竟然又去打他的电话,发现无法接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对方甚至拉黑了我的通讯录。翻找了一阵后,微博也显示根据对方设置您无法查看,我才终于清醒过来。恐怕从一开始,这个出差就是假的,或许本就是逃离的借口。要是回想起那一刻的心情,比起意外,我反倒是尘埃落定的感觉更占上风。

此后钝感又无限制地蔓延了几天。上班的时间被工作填满,自然就不会去想这件事情。日常工作的内容重复性高,坐在电脑前的时候,鼠标的移动和点击占据了绝大部分思考空间;等到开会的时候,就打开文档敲击键盘,机械地记录下每个人说的话,要做会议室里看起来最认真的那个人。察觉到有哪里不同的时候,是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打完了手上的一行字才回头应他。同事对我说,最近在走廊上看到你的时候你都没有跟我打招呼。我说,啊,是吗?同事又轻轻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就从我的工位边上离开了。我并没有在故意装傻,但等下班出了公司,突然地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时钟似乎走得比往日更慢一些。在地铁站的人流里发现自己跟不上脚步,在公寓楼的电梯上发现转瞬间就到了楼层,甚至骑车都要用上更久的时间,在夕阳落下山的时候才堪堪回到家中——明明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直到吃完晚饭才会意识到外面的天黑了。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的时间走得慢了,生活中留下的空白减少到几近没有,直到躺到床上双眼一闭,告诉自己明天还要上班,仿佛是输入清空大脑的专属密码,然后便进入梦乡。

如果非得要逃避,也并非做不到完全逃离这个家。我大可以学习他人的做法,拎个箱子带上所有的必需品就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告诉房东里面的东西任凭他处置,就丢下回忆和押金一走了之。我甚至可以带上那个比较好的旅行箱,至少在价格上可以赢过他带走的那一个。可我似乎是做不到一走了之,要寻找住所,要重新规划每天的日程,又要更改上班的路线,想来也是麻烦事。等到这么想的时候,才发现或许他也并非是一时兴起就离开了,即便不是蓄谋已久,也一定做了周全的计划,或许还为我的反应做了几个备案。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对他的离开未曾感到突然大概也能算是情有可原的。

拖到了周末,才发现比起被工作占据的时光,更可怖的是被一个人独自遗留在家中的漫漫白日。他的痕迹总是在不需要的时候出现,像是因为顺手重复了外卖软件的订单而意外买了两人份的午餐,菜品倒是差得不算太多;像是冰箱里还没喝完的饮料,除了我爱喝的可乐也还有他爱喝的气泡水,可我从来都并不喜欢喝气泡水;像是洗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还有几件他的脏衣服遗留在这里,展开才意识到那比我大好几码的衣服并不属于我。于是忍着无聊的感觉在晚餐时吃了午餐剩余的食物,可汽水和衣物却无法被轻易清理,那些气泡水被我关上冰箱视而不见,而衣服从烘干机中取出后放进了不用的行李箱——是那个高级的全金属行李箱。到了周日晚上洗澡的时候,为了第二天的上班做准备总是要洗一次头,在架子上的洗发水有好多瓶,我不得不拨开最外面的男士洗发水把自己正用的洗发水拿出来,却突然地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结果洗头也因此洗得匆忙,热水再浇下来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擦干身体就逃似的离开了卫生间,晚上也没能再睡得安稳。

周一去上班之前,我在对着镜子整理刘海时,余光里捕捉到了摆在镜子前的两个摆件。这其实就是两个摆件,并非是一对摆件。我和前男友在毕业旅行的时候关于买些什么回家始终无法达成一致的时候,最终选择了一人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摆件买上带回家。我买的是一个太阳花摆件,而他买的是一个狮子,摆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其实也不怎么协调,但却在这个地方摆上了按年计算的好一阵子。在推开门后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我抓起了他的那个狮子摆件放进了裤子口袋里。走去地铁站的路上时只觉得在抬腿时有点硌腿,等到跟上地铁的人潮涌进了车厢,摆件被人挤着贴到肉上,硬生生地被棱角刺出痛感。这痛感持续了三四站路,直到最拥挤的路段过去,我才感知到摆件不再受外力挤压着我的大腿肉。把手伸进口袋里,插到摆件和大腿之间,从物理上阻断了接触,可大腿上却仍有残留的痛觉。等摆件印在自己的手心里,才发现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触摸着这个摆件,食指滑过圆弧的时候才发现连细微的裂缝都能摸得到。

地铁进了下一站,在关门前有人要冲上来,结果没能稳住自己的重心撞到了我。他飞速地避免了与我的更多接触,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对他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他挪到了车厢的另一个角落里去了。可撞击的痛感却不会因为歉意而减少,只会从手心扩散开来,沿着神经抵达大脑;可我没有因此而松开手,企图漠视痛感继续握着这个摆件。又怎么可能能完全忽视呢?我又攥着它乘过了几站路,等到我下车的时候,痛觉似乎已经逐渐消退了。我从口袋中抽出手的时候还握着那个摆件,我握着它仿佛它要长进我的肉里,可我却走向了垃圾桶并松开了手。摆件掉进垃圾桶发出了一声响声,但好像也没那么响,我周围几米内的几人回头似乎看了我一眼,但也没起疑,就继续走开了。我展开我的手掌,摆件留下的红印清晰可见。我尝试去握拳,痛感又重新涌了上来,只是不再那么强烈。我赶着上班,也没有更多时间发愣了,等到公司打卡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已经不疼了。我又摊开手掌,那红印已经消失不见了。

已经丢掉了一件东西,要处理其他的东西就简单得多了。这周剩下的时间里,我把墙上他买的装饰画拿去了垃圾房,把公共区域杂七杂八有关他的东西也都丢进了垃圾桶,再找了个晚上把衣柜里他剩下的衣物都塞进了行李箱里。上网搜了搜衣服的捐献方法,一到周末便拉着行李箱就去了快递寄送点。原本想着得把高级行李箱留下,到了最后一刻又觉得留下这个箱子也没什么用处,就看着箱子被贴上了快递标签被放到和其他货物一起去了。我刚想开口问快递小哥这个标签之后能不能不留痕迹地撕掉,又想了想那也不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了,不如就索性随他去吧。

回家了之后觉得出了趟门有些疲累,但真的躺下休息的时候又觉得精神止不住地跃动。我试着不强迫自己休息,便想骑车去附近转上一圈放松一下。在门廊里挪开那辆大自行车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多余,不过还是骑车出了门。记忆里的这一天天气很好,或许是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云的轮廓格外清晰,草地似乎也比往日更绿一些。我骑着车越过了路边开着门的店,越过了悠闲散步的年轻人,越过了听着音乐的跑者,越过了很多个熟悉的路口。风勾勒出了我的轮廓,轻抚着我每一毫与之接触的皮肤,凉凉的,很舒服。回家的时候再把车重新停到门廊里,搬起那辆不属于我的车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把它搬进了储藏室里。

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能果断地丢掉那辆自行车,或许是因为它不便宜,也或许是因为不舍,具体想法已经再也无从追寻了。再打开储物间的时候已经是几周后的现在,我也仅仅是为了去拿卫生纸而已。我看到自行车的时候才意识到它现在已经成了为数不多这间房里属于前男友的物件。我并没有刻意为了记忆而留下了什么东西,只是开始不再在每一天的生活里不断记起还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但看见时仍会被提醒。起初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辆自行车,不过决定先把它停到客厅里,摆到自己的视野之内。度过了每每走进客厅都不得不绕过自行的半天过后,我便打定了主意,给自行车拍了几张照片传上了二手交易平台。到了第二天,有人发来消息联系我,问我要了更多的细节照片,竟也没有再讨价还价,爽快地就付了钱来提这车。

自行车从客厅的中央位置被挪开,被我搬出门,搬进电梯,然后推到了小区门口。等和看起来面善的买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我便一身轻松回了家。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和几周前大为不同了——摆件剩下一个,对杯剩下一只,自行车也仅仅剩下一辆。

也是直到此刻我才能够面对,这间屋子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再后来,我的储物室空出来的地方又多了一辆自行车。平日里我并不会去骑它,因为它作为一辆性能不错的山地自行车,被用来随意地兜风放松实在是有些浪费,因此下班后的活动我依然骑着原本那辆自行车。到了周末时间,我才有空与这辆山地车共度时光。起初我只敢寻找最普通的适宜新手的路线,沿着市区的道路踩着踏板带着风超越行人;等长了些胆子,我便开始寻找骑行软件中不算困难但景色迷人的车道一一尝试。我可以骑得比本来更快了,我能够爬上更陡的坡了,我想,这是只有我一人也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的,一个人也能看到不曾见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