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读后感(?)
一整个周末都在看《远山淡影》。
原本其实也不是这样的。本来周五的下午就读完了,看完之后实在是心痒痒,结果读第二遍花了第一遍两倍长的时间。作为石黑一雄的出道作,在1982年当时恐怕很难通过这本书推断出石黑一雄的写作方式和“中心思想”;但在40年后的今天回望,在读过《克拉拉与太阳》、《莫失莫忘》、《长日将尽》之后再读到《远山淡影》,我的感受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言语描述——这也是石黑一雄魅力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来有一个推论。一个作家(或许可以扩展到其他艺术家)往往一生的创作都是围绕一个主题(或者说问题)的,而这个问题的展现通常在他的出道作品中(或是最多大概是前三作)是最为明显的。有时是技法的问题,有时是方式选择的问题,当然如果要靠创作养活自己自然是会有更多其他压力。石黑一雄的这一作也非常充分展现了他“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的特点,也是所有书籍中最能展现这一特点的——如果不充分了解这个作家,恐怕很难理解到其中深意。
以下内容全部都是剧透(和推测)。如果没有看过《远山淡影》,打算去阅读这本书,我个人的建议是千万不要读接下来的内容——如果你有了以下的预设,会大大影响你的阅读体验。
⚠️剧透预警⚠️
文章中“讲述的故事”十分简单——叙事者悦子的大女儿景子在曼彻斯顿的家中自缢身亡,二女儿妮基因此前来探望母亲。在这段时间里,悦子回忆并讲起在战后日本长崎自己亲历的关于一对母女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故事。
既然已经提示了剧透,先直接跳过纷繁复杂的剧情,来到结局的部分。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之前就意识到景子就是万里子(或者索性忽略了这一点……),或者至少意识到了叙述中诡异的层层叠叠。他是石黑一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他的叙事是真实可信的,但是把悦子景子和佐知子万里子两对联系到一起对我而言可能也是一种后见之明。由于直到几乎最后一刻才出现了决定性的证据(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毕竟之前看的石黑一雄给我的决定性线索之后还有相当大的篇幅给我反复咀嚼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之这样的重叠对整个叙事有很大的影响,我选择了继续重读整本书。
接下来的看法和我扫过的一些书评都是有相当差距的推测,毕竟所有重点线索确实是模糊不清的,没有读者能知道所谓真相。除去讲知道的东西也是要讲感受的,即便是发生在生活中的事情人和人的感受也会相去甚远,读石黑一雄的作品会放大一些不同。
浮在水面上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万里子就是景子,那么佐知子就是悦子。关于景子的叙述在文中的叙述几乎完全缺席,但少量会让人觉得她“不合群”之类的描写和万里子表现的状态是一致的,所以不会产生什么矛盾。悦子和佐知子这一组要更复杂一些——悦子是一个相对典型的家庭主妇的形象,怀孕并期待着新生活,即便有些心存不满也在料理家事;而佐知子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带着女儿住进小木屋,虽然也有回到伯父家这样安全的选择,但还是毅然决然想移居美国。观感上悦子和佐知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个人的解读是这一组比较像是在做选择的时候犹豫不决的自己,双方说的都有道理,甚至可以说双方都充分理解对方说的是有道理的,但仍然对自己的选择颇有把握。关于悦子这个不可靠叙述者尝试剥离自身不能接受的部分而创造出了佐知子,也就是说佐知子这个人做的事情是她现在无法接受的自己过去的部分。我轻易就想起了《长日将尽》里叙述者的描述(长日将尽是石黑一雄1989年的作品,年代上和《远山淡影》也相对接近),他的叙述中只有一刻表达了自己的心碎,其余时间都死死抓着自己的信念不放——在这位叙述者的讲述过程中难以说出口的东西,在《远山淡影》中通过佐知子的形象做了出来。这本身蕴涵着很深刻的洞察,难以认同而导致割裂的自我(这个故事中应该也包括创伤的影响),进而在叙事过程中确实分裂成不同的人。
这些是最为表层的东西。如果景子和佐知子是一人,那么书中的其他人物恐怕也有形象重合之处,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应该有能够互相映射的地方,而这是我选择重读的关键原因。围绕着佐知子这个人物的关键人物,除掉行踪不明的丈夫之外,还有伯父和弗兰克;悦子这边的人物主要是绪方先生和二郎。
先说简单的这边,也就是梳理悦子的婚姻关系。二郎和弗兰克显然不是同一人,妮基的父亲也绝不可能是二郎(因为妮基是混血)。但问题在于,妮基的父亲是弗兰克吗?从后面的叙述来看,悦子在英国的生活是相当不错的。她的房子至少有四个卧室,而且也有后花园这样的描述,很难认为是一个会输光钱又不愿对孩子负责的弗兰克把她带到了英国,至于“把悦子带去英国的是谁”的推测我暂且按下不表。除掉这个疑点,悦子和二郎的婚姻本身也充斥着裂痕。悦子虽然在行文中没有提过二郎的不是,但越说二郎不错,越是显现出一种“他已经很尽力了”的感觉,没有抱怨但处处都是可见的裂缝,字面之外的意思跃然纸上。另外的线索是有提及“(二郎)当女儿父亲的那七年”,说明二郎和悦子的婚姻关系续存大约七年——这和万里子至少十岁的年龄不符合。我认为有充分的理由说明二郎并非景子亲生父亲。
其他问题要分析绪方先生这个角色更为复杂一些。首先,明面上我们感知到的是,绪方先生是二郎的父亲,也就是叙述者的公公。其次,绪方先生的形象是非常不稳定的,特别是在悦子家这个场景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对待二郎和对待悦子像是完全不同的人——而我倾向于认为,绪方先生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人物捏在一起而诞生的形象,而原型的这两个人是二郎的父亲和景子的爷爷。从行文中可以感觉到二郎的观念相对传统,妻子要给自己端茶倒水,工作比家庭要重要,是非常刻板印象的日本大男子形象;而大部分在二郎在场的场景中,绪方先生比二郎这个人要更加传统,坚守日本的教育理念要比美国的更好,甚至需要找反驳自己的人算账。相比之下,绪方先生和悦子在一起时是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他能允许自己的儿媳和自己开个玩笑,说自己要学小提琴或是学做饭,甚至在出去玩的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女朋友”,甚至是用英语说的,这是绝对不符合在二郎这个家里展现出来的传统大男子形象的——而这个形象和悦子之间的情愫相当明确。佐知子的伯父恐怕也是这个绪方先生的映射,城那头的房子和绪方先生的旧宅十分相似,伯父的形象也是温柔善良的。
那么究竟是谁把悦子带去英国的?前文提及了弗兰克这一答案的矛盾之处,二郎作为传统日本男性更是没有可能,那么我想给出的答案就是绪方先生(或者说身为悦子情人的绪方先生)。英国的住宅和绪方先生有空房的家相当相似,绪方先生有相当名望(悦子有一些“嫁入豪门”的表述,看起来说的不是二郎,更有可能是描述绪方先生家),英语方面也没有问题。如果这条推测成立,那么妮基讨厌结婚的理由也十分显然了——首先,自己并非“爸爸”和妈妈的女儿(两位日本人生下一个混血儿并不可能);其次,“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年龄差很可疑,如果结婚了恐怕更可疑。考虑到可能留下了一些离开日本时的记录,妮基可能知道发生过的一些事情的表象,所以才离开了家里,并且对结婚如此抵触。
还有最后一条重要叙事线是溺死的婴儿。这条在书评中提及的次数相当多,我认为毋庸置疑是景子亲眼目睹悦子溺死了一个女儿。从各方面的消息交错验证来看,所谓万里子看见的“另一个女人”一定也是悦子,她溺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其中包括万里子看到的女人、万里子看到佐知子溺猫、描述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万里子在看到悦子怀孕时总是很害怕悦子的靠近,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怀孕唤起了她关于悦子上一个孩子的记忆,并联系到溺婴事件中,这一部分在很多书评中有提到。于我而言,这条线中有一个关键问题从来没有被回答,就是“为什么悦子要溺死自己的孩子?”假设佐知子说的万里子五六岁时这个时间线是可靠的话,这个孩子应该是与二郎婚姻期间所生的孩子。一种可能性是,她足够讨厌二郎以至于要溺死自己给二郎生的孩子;另一种可能性是,这个孩子并不是二郎的孩子,所以为了婚姻要溺死孩子才能继续……不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可怕,但考虑到二郎和悦子分道扬镳的最终结局,我有理由认为这个孩子是绪方先生的孩子,所以在悦子又一次怀孕的时候才闹到要去英国——或许二郎对绪方先生的怒火是来自于孩子而非棋局,但这也是完全无缘无故的揣测了。
分析了那么多,更重要的还是悦子的情绪。如果考虑到石黑一雄后面的作品,我觉得这种情绪比起“后悔”更接近于“无能为力”。景子的死已经摆在眼前,佐知子被悦子从自身剥离,她已经不再有后悔的机会,只能通过妮基的嘴告诉自己“至少你尽力了”。或许当初留在日本是对景子更好的,或许她就不会自杀了,或许……但没有这一切的或许了。
剩下还有一些其他细节推测。(如果再想起来我再补充)
说开篇妮基提到自己在伦敦的朋友19岁非婚生子,恐怕也是悦子自己。万里子和佐和子初见时的年纪是“至少10岁”和“30岁左右”,年龄差是刚好符合19岁生子的。到最后悦子也还是在劝妮基要结婚,我认为也是她后悔自己所作为的一种体现。
绪方先生的儿子是谁?我认为是出现过一次的“中村君”。悦子甚至强调了“中村君和我,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我是说,我们并没有定下什么事。”也侧面印证了上一条中非婚生子的推断。藤原太太提到中村君的语气相当惋惜,再加之绪方先生和悦子一起讲述小提琴的场景,那个场景中提到悦子到绪方先生家时精神状态异常,但大家都认为没什么不对的,我认为是中村君作为景子的父亲、悦子的男朋友、绪方先生的儿子去世而造成的共同的伤痛。考虑到绪方先生本身是支持年轻夫妻和老人分开住的,在中村君死亡后收留了悦子也是很合理的一件事情。
在树林上吊的女孩是不是就是在曼彻斯特上吊的景子?在悦子的世界观里,或许比起死在英国自己的房间里,景子死在日本是更好的……城那头死去的孩子究竟死在哪里,我确实没有什么合理的推测。
缆车游览那天的男孩子或许是万里子这个形象的一体两面。他们同样喜欢音乐、画画、数学,万里子在出生时同样也是名门望族——若不是战争,她可以活成这个小男孩的样子。(某种程度上或许悦子和佐知子也是相同的一体两面……)
对穿着丧服的安子的形容是“70岁上下”,但是安子是佐知子的表姐,佐知子当时是“30岁上下”,虽然说过可能看上去更老,但也很难想象70岁和30岁人是同辈。这里引出的推测是,记忆中这里安子参加的恐怕是绪方先生的葬礼。(也有可能是景子的,不可考……)
后来又翻到“人要是浪费生命真是太愚蠢了”,想到妮基并不知道悦子溺死过婴儿……真是杀人诛心的对话。
最后的最后,突然起念头一算。1982年的石黑一雄刚好和现在的我是同龄人,在他写出这样作品的年龄我只能一边读一边隐隐约约寻找里面的线索和感觉,还是找不到那个唯一能卡上所有环节的答案……以前我总觉得再努力一下或许我可以写成石黑一雄这样,看完《远山淡影》后感觉其实并不可能的,是他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懂了,才会让我有了这样的错觉。《远山淡影》这个名字也很好,这份记忆就如同远处的山一样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