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终特别号/ 在混乱中寻找秩序
或许是因为去年的年终总结写得太顺利,今年企图尝试给自己的一年理出一条主线的时候并没有成功。我想过写关于第一次和每一次,想过写关于失控和控制,想过要写重逢和离别,但一切都很零散。这大概就是2023年的大致样貌:我做成了很多事,也没做成很多事,没有线索,结局也是开放式的。不论如何,这一年也已经到达了尽头,说再接再厉也好,说重新再来也好,本来时间就是连续的序列,总要去人为地寻找开端与结点。
2023年是“回归日常”的一年。虽然疫情带来的影响早先就越来越少,但是真正要恢复去办公室上班,回到和人面对面交流的状态,还需要一些时间。我时常会想,在疫情之后我们回归的本就不是原本的日常,而是一种全新的日常。这种全新的日常需要全新的秩序,但全新的秩序并非是从零开始构建,而是从过去的秩序中留下与现在的情形相符合的部分,剔除无法适应新的现状的部分,最后再设法补充缺少的部分。这让我想起“忒修斯之船”关于同一性的论述,在足够长的时间过去了之后,生活的秩序已经被完全重建,这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还是原本的生活吗?
第一次和每一次
这一年,我做了很多长久以来想做却没有能做成的事情,在20岁后半创造了很多新的第一次,这让我由衷地觉得很高兴。有时候比起“我终于做了这件事”的兴奋感,反而是一种“原来这件事也不过如此”的释然,即便是这样也令人觉得很开心。
今年三月我人生第一次看了演唱会,迟得令人震惊。事实上,我觉得很神奇的是,我遇上绝大部分我喜欢的人或事物都是通过屏幕,因此在我的成长经验里,“地缘”或是“临场感”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自从两三年前开始走进剧场去看音乐剧,然后逐渐开始看更多的其他表演艺术的录像录影,我逐渐开始认同此时此刻现时现地的重要性。演唱会本身大概是最具有现场感的形式,是临场感的完美体现。
人生的第一场演唱会是一个人去的,去的是林宥嘉的演唱会。虽然前一年也有去看演唱会的机会,但始终还是错过了,所以兜兜转转竟然这个第一次是林宥嘉。和林宥嘉联系在一起的第一次并不只有这这一个。我初中时代很喜欢《残酷月光》,甚至在短文中引用歌词,而那是我第一次登上杂志的文章,所以想来我有不少关于林宥嘉的记忆,偶然的第一次中似乎也混杂着必然的因素。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明星本人,但却没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甚至心情也算不上太激动。我那时想或许是因为关于林宥嘉的记忆存在于太久太久以前,所以不觉得激动也很正常。
四月份,随着新海诚的《铃芽之旅》上映,Radwimps来北美巡演。因为就办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所以我也到了现场。买了能提前一小时入场的VIP票,拿到了VIP专属的挂牌,和所有人一起站在没有座位的池子里,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仰头看他唱歌,确实是十分美妙的体验。我其实没有听过太多Radwimps的歌,更不会唱其中大部分,前一天看过的《铃芽之旅》的主题曲旋律还在脑中盘旋着。洋次郎说大家把闪光灯借给他,我打开闪光灯举起手机,转头去看整个场馆里布满的闪光灯。真的很像是星星,不会闪烁但也不会熄灭的星星。
我后来问心理咨询师为什么我去现场时只有那么一刻觉得快乐,好像它不得长久。咨询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告诉我快乐是可以延长的,可以在计划本上提前画上圈,也可以在之后留下照片和纪念物,跟别人分享感受。演唱会买回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书架一层,现在会觉得是散落的回忆。
后来去了Twice的演唱会,坐在场馆里几乎流了一场的眼泪,竟然可以在很多歌大声喊出韩语歌词。我拿着应援棒,打开,看着它和周围的人亮起一样的颜色,好像自己和所有人融为一体。我把应援棒也放在书架上,现在被很多东西压住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用,但觉得是很珍贵的东西。再后来,到了几乎年末,去了Everglow的演唱会,连应援棒都没有,但还是买了T恤回家留作纪念,好像真的可以买下这几个小时的回忆。
第一次染发在第一次自己跑出去玩之前。本质上也是为了看可能再也看不到现场的剧,但同时也承载很多的第一次。事实上,一个人出行的次数并不少,但目的是游玩的话总还是被别人叫出去玩比较多。说到底,其实并不是热衷于旅行的人,比起旅行还是更喜欢在家读书的时光。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如果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当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马上去做。在百老汇赶上了眼场演出四周的话剧的最后几场之一,也是第一次真正走进百老汇。整场的独角戏,我在剧院里感受那场隔着屏幕也令我心碎到动弹不得的雨,她站在舞台的高点,对着我,直视着我的眼睛,说,“Once you see it, you can’t unsee it.”我想大概不可能忘掉这句话了。
在出行前的那个周末,我尝试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紫色的,但是失败了。和朋友复盘之后,觉得大概头发还是要漂了才能上色。所以在出行前的那个下午,我把行李整理完,坐在厕所里给自己的发根上了一层漂发剂。事实上,我本并没有抱什么期待,以为会用各种方式翻车,但事实上漂出来的头发比我想象中更好看。我在镜子里端详着第一次变了颜色的头发,想了很多遍为什么自己维持相同的发型发色那么多年,一点也记不起来。升上高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头发有些小卷,去理发店烫直了一次,之后再也没在头发上涂过药水,就这样又度过了十几年的时间,直到今年才觉得“原来这样也是可以的”。
会想在纽约的那几天,不知道是因为在旅游所以心情很好,还是因为一个人心情很好,或者是因为一个人旅游心情很好,没有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我以往每次来纽约总是觉得纽约这个地方又脏又破,远远不及上海,到这次也多少觉得有些可取之处,至少在别处也找不到百老汇。
我住的酒店在时代广场边上,自己一个人去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是步行可及之处。时代广场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人,并不是纽约人,而是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说着各国语言,往各个方向走去,也在大屏幕前停下脚步拍摄。一个人走在人群之间不会产生归属感,但同时也没有排异感,这大概和我生活在美国的感觉是差不多的。一个人,白天可以去逛一整天艺术馆,晚上去百老汇看剧。在超市里买度数很低的酒精饮料,在酒店里配着Haribo吃,一袋家庭装的糖可以吃很多天。呼吸不熟悉的空气,自己好像也会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在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慢慢把舒展开来。
突然想起,好像也是今年开始喝一点点酒。当然是不可能每天都喝,但有时候会觉得喝一些也无妨。我不知道喝酒有什么好处,但喝得不多也没什么坏处,有时候觉得只是找个借口让自己变得更放松一些。有些酒的味道不喜欢,红酒也不喜欢,还是小孩子的舌头,只能喝点小甜酒,但总觉得有些开心。在纽约的第一顿晚点了一杯Lemon Sour,店主拿着它来的时候跟我说今天太热了,我说是啊,然后打开手机发现只有27度,下雨前的闷热感。我记不起上次感受到这种闷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湾区下雨前的风闻起来和纽约不一样,这种季风气候专属的闷热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第一次去日本这件事从八月开始到十月成行,顺利得令人惊讶。可能是纽约之行给了自己一些信心,去日本的行程也几乎都是自己决定,几乎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考虑自己舒服。行程只有一个大概,到了当地再临时决定,这样是最好的。事实上,最开始说要去日本的契机最后也没能去成,倒是其他行程玩得很开心,其实也没有觉得遗憾。和别人一起玩会比自己玩更开心吗?我也不知道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反而更轻松,不用顾虑他人的想法,我旅行时的负担至少可以减轻一半。
在日本也去了演唱会。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坐火车、坐公交,然后抵达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会场前面印着演唱会海报的卡车合影。其实不太听得懂大家说的话,但在开始售卖周边时去排队买了一大堆贩售的商品。等入场的时候跟着人群一起检票入场,日本人的队伍总是很整齐,我看着四周男女老少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同。
或许是长着亚洲人的脸,在日本也总是默认被用日语搭话。每次我露出疑惑的神情的时候对方也会很疑惑,然后才意识到我理解能力有限。就这样玩了一路,明明是语言不通又很内向的我,好像也没有觉得困难,大概在旅游时真的会变成不同的人格。
本来还想写第一次写非虚构的文章,但几个月了,文章也没能成形。生活中这样做不成的事情也有很多,在年终总结的时候也不值得拿出来讲。如果可以的话,出现在明年的年终总结里大概是更好的事情了。
回想起来有很多事情我应该更早去做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办法踏出最后一步,也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但是应该不应该的又有什么所谓呢,重要的是去做了。
还在继续做的事情也有很多。心理学的课还在继续上,这一年又上了两门课,花更多时间理解和反思。书还在继续读,除了读文学作品之外也继续读哲学,再涉足一些别的领域。今年也开始看文学理论了,逐渐想为自己的审美和批评方式找到依据,并不简单也没有那么困难。继续写文章,虽然写得不如去年多了,但确信自己写的东西仍然是自己想写的东西,继续走进剧院,听了几部音乐剧,看了一些话剧,下半年重新去电影院里看电影。虽然每一场电影前都要看AMC的广告片,但仍然很喜欢那支片子。在电影院里时会和环境融为一体,银幕内的一切才能主导这个世界,银幕外的自己几乎消融在黑暗中,灯光亮起时才会重新获得实体。
显然人并没有精力是事都做,所以在维持现状并不完全是机械的重复,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选择,让这些选择构成现在的生活。
失控和控制
在去年Crisis Text Line的对话中和无数有自残倾向的人聊过天,而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人们最为需要的是对生活的控制感。
在过去的几年中,外部原因导致的巨大失序一直笼罩着所有人的生活。对于一个在互联网行业的人来说,2023年是恢复秩序的一年,却也是失序感很强烈的一年。从上一年的年末开始,一路高歌猛进的互联网产业因为正常生活秩序的恢复而增长缓慢,于是像是刹车转弯,又要停止招人又要裁员,再引发连锁反应。在这波浪潮中的我们除了被动接受之外也很难找到其他出路。
如何在失控中寻找到稳定点?这是我在过去一年里思考得最多的问题。
没有比“活在此时此刻”更难做的事情了,即便说起来只是很容易的一句话,但人的大脑总是习惯性地瞻前顾后。作为生存本能来说,不管是考虑过去还是展望未来都是有必要的,但如果花太多时间活在过去或未来,那么现在的空间就会被无限挤压,直到人对现实生活失去实感。我们都知道最终状态是危险的,却在失控的世界里很难靠自己阻止自己滑向这种状态。
我花了很多时间尝试做一些“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想吃炸鸡,那么晚上就去吃;想看一本书,就马上去找来看;想出去走走,就趁着天没黑赶紧出门。虽然都是很小的事情,也不一定有益于物质上的健康,但能够稍微恢复自己的精神力,能活得更有能量一些。
染发也是增加控制感的事情之一。虽然确实会对头发有一定的损伤,但发色是想要改变就可以改变的东西。花一点点时间,一点点精力,一点点金钱,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因为有很多巨大到无法控制的事情,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在这种时候能够做到的事情就变得格外可贵。我的从粽黄色染到蓝色,觉得不太明显,所以又漂了两次漂掉了黄色。旅行了一整圈,在四处留下自己的照片之后,在冬天又染成了红色。我格外喜欢红色的头发,像是一把火,能够把生活点燃似的,连自己都更有生机一些了。
我想起Sally Ronney不知道在哪本书的后记里说的“appreciate love in small ways”(大概不准确),我想对我来说,即便想要感受的不是love,但使用的方式也是一样的。生活本身就是用一点一滴的小事构建出来的,构成再大的集合体的也必然是每个个体。如果无法尊重每个个体,认可其存在的必要性,那么整体也无法存在。
或许始我至今还没有失去对生命存在的控制感,所以也不会去想做什么危及生命的事情。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生活的失控可以用生活的掌控来制约,如果生命存在本身产生了失控感,那么大概很难靠任何物质或是行为来调节。
这种时候可能要诉诸于爱。我大概到现在也很难相信爱本身的存在。爱要怎么表现呢?物质的?精神的?行为上的?认知上的?如果相信爱的话,爱应该是那个救世主才对,超越生活和生命,凌驾于感情和理性之上。
可惜世上没有也不会有这样的万能灵药。
超越现实的故事
一点一点从能做到的事情开始做起,这样才能慢慢地重新建立起能做到的信心。当车打滑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踩刹车也不是踩油门,而是握紧方向盘确保车的方向。生活里的事情大多都是这样。
我在有一些时候觉得很神奇。我不喜欢开车,也不喜欢坐飞机,不喜欢英语,也不喜欢美式食物,但我知道比起其他很多地方,美国好像是更适合我居住的国家。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处异国他乡的割裂感,才能让自己生活得更自在一些。因为这种居住在这个国家但也不是这个国家主人的疏离感,才能够得以在一些时候用事不关己当做借口逃离混乱的现状。
大概是因为人口密度不够高,人和人大多都不太相关,在美国人均居住面积很大,哪怕是在疫情期间全天候呆在家里也是足够大的空间。我喜欢的不是距离感,而是任何人都不在乎的那种态度。回了一次国反而更加欣赏这样的氛围,至少在明面上大家都相安无事,不会对其他人说“你应该这样做”这样充满所谓爹味的话。可能是因为社会的共同语境更少,可能是因为个人主义更强,总之大家好像没太关心别人在干什么。
但这种不被“应该怎么做”困扰的人生太美好了。
或许是因为年纪开始变大了,不再在乎我我是不是合群,是不是和同龄人在过一样的生活。我好像不再需要找别人的生活作为自己的参考,去确认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我想,人和人生来就不相同,要勉强所有人步调一致才是不可能的。但人也还是社会性动物,不由自主地会去和其他人类比较,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但是,“我应该怎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来源于别人觉得“你应该怎么做”,而应该来自于自己相信的“应该怎么做”,应该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应该考量到自己的目标和能力。
至少在这个国家特有的语境里,每个人都有拥有自己的“美国梦”的权力,每个人都有追逐“美国梦”的可能性,这大概是对我来说最好的部分。
重逢和离别
在国内的行程里去见了很多人。有早就认识但上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的挚友,有今年刚刚认识却火速升温的新朋友。几近四年没有回国,不能总把悬在空中的“要见面啊”当成是客套话。趁着能见面的时候去见面,这样等将来关系逐渐消散了也不会后悔,大概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对待所有的人。
在中途的某一站,那个朋友对我说,她来到这个城市好像就是在等待离开的那一天,遇到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为了分别。我当然也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我这样的感觉更强烈一些。人和人的关系是脆弱的,跨越时间和空间还会剩下什么呢?不论多少年的交情,跨越这样的距离都不可能保持十足密切的关系。就像生病时第一个找的人不可能是跨越十几个小时时区的人一样,十分简明的道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要复杂的时候非常复杂,要简单的时候非常简单。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人,但保持基本的交流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不太懂得如何维系一段关系,不过正因为如此需要思考的事情很少。想要去见谁的时候应该马上去见,想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应该马上说,因为以后就不会见也不会说了。和任何人的关系都没有明确的保质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过期然后再也不见,所以要做的事情应该马上做。这反而是因为远距离而没法维系关系所得到的生存结论。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管怎么说,终于不再需要面对天价机票和复杂海关检疫的这天终于在今年降临,所以时隔很多年终于又回国了。趁着可以,先做了吧。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反而是更加触手可及的人不会明白的道理。
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还是写得有点累了,大概是因为都没什么逻辑的关系。
还有没两天就要和2023告别,迎来2024了。写到这里,觉得新的一年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
总之,和往常一样的,不会给新的一年立什么特别的目标,不会去想能做到什么事情。
我所做的,就只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方向盘,确认每一个地方可以选择的道路,然后到这一年的结束再回望自己走过的所有路。它总在前行,不会倒退。